大西洋杂志丨弗朗西斯·福山：历史终结的更多证据
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
过往十年间，全球政治很大程度上由一些表面强大的国家塑造，这些国家的领导人不受法律或宪法制衡的约束。
俄罗斯和中国都认为，自由民主正处于长期衰落之中，而在它们的民主对手争论不休、犹豫不决、未能兑现承诺之际，它们那一类肌肉发达的威权政府能够果断行动，做成事情。从缅甸到突尼斯，再到匈牙利和萨尔瓦多，这两个国家引领了一股更广泛的威权主义浪潮，在全球范围内逆转了民主增进的势头。但在过去一年里，日渐明确的一点是，这些强大国家在核心领域存在一些关键弱点。
强大国家的关键弱点
弱点有两类。首先，权力集中在最高领导层的仅仅一位领导人手中，这几乎铁定意味着决策的低质量，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将产生真正的灾难性后果。其次，“强”国缺乏公开的商议和辩论，也缺乏任何问责机制，这意味着领导人的支持率低下，而且可能在一瞬间遭侵蚀。
自由民主的拥趸绝不能向一种宿命论屈服，这种宿命论心照不宣地接受了俄罗斯和中国的路线，即这些民主国家正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现代制度的长期进步既不是线性的，也不是自动的。这些年来，随着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法西斯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兴起，或者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的军事政变和石油危机，我们见证了自由民主制度遭遇了巨大挫折。但自由民主经受住了考验，并一再卷土重来，因为其他选项相当糟糕。
不同文化背景的人都不喜欢生活在独裁统治之下，他们珍视个人自由。从长远来看，没有一个威权政府造就了较自由民主更具吸引力，因之可以被视作历史进步目标或终点的社会。数百万人用脚投票，离开了贫穷、腐败或暴虐的一些国家，他们谋生的目的地不是俄罗斯、中国或伊朗，而是自由民主的西方，已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哲学家黑格尔首创了“历史的终结”这一术语，指的是兴起于法国大革命，作为历史性进步行进趋势的目标或方向的自由国家的兴起。自那此后的几十年间，马克思主义者会借用黑格尔的主张，宣称历史的真正终结将是一个共产主义乌托邦。我在1989年写下一篇文章，在1992年写下一本书，文章的标题和书名用到了这一术语，当时我注意到，马克思主义版本的“历史的终结”显然是错误的，似乎没有比自由民主更高级的备选方案。
过往十五年间，我们见证了自由民主的进步遭遇了可怕的逆转，但挫折并不意味着基本叙事是错误的。人们给出的诸多备选方案中，没有哪一个表现得更为惊艳。
来自俄罗斯和中国的证据
强大国家的弱点在俄罗斯显露无遗。
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是唯一的决策者; 哪怕前苏联尚有政治局，党的总书记在那里审查政策主张。我们见证了这样一幅画面：普京坐在一张长桌的一端，他的国防和外交部长坐在另一端。因为他害怕新冠病毒。
他与外界相当隔膜，乃至于不了解近年来乌克兰的民族认同已经变得多么强烈，或者他的入侵会激起多么激烈的抵抗。同样，他不了解，在自己的军队内部，贪污腐化和颟顸无能已变得多么根深蒂固，他研发的现代武器使用起来有多么糟糕，或者他自己的军官队伍是多么缺乏训练。
9月21日，他宣布进行“部分”动员，这时俄罗斯年轻人涌向边境，这将他的政权支持率之低下凸显于世人面前。大约七十万俄罗斯人已离开俄罗斯，前往格鲁吉亚、哈萨克斯坦、芬兰，以及其他任何可能接纳他们的国家，这一数字远远超过实际被动员的人数。那些被征召的人未经足够的训练或在装备不足的情形下就被直接送去作战，而且已经以战俘或伤亡人员的身份出现在前线。
普京的合法性基于一项社会契约，这一契约承诺，公民可以用政治上的被动换得安稳和些许繁荣，但普京政权已经违反约定，并且正感受到后果。
普京糟糕的决策和低下的支持率成了在世人们记忆中最大的战略失误之一。俄罗斯非但没有表现出它的伟大，没有恢复它的帝国，反而成为全球嘲笑的对象，而且未来几周内还将在乌克兰手下承受更多的羞辱。俄罗斯在乌克兰南部的所有军事阵地都可能会崩溃，乌克兰人有真正的机会自2014年以来首次解放克里米亚。这些逆转在莫斯科引发了人们山呼海啸的指责; 克里姆林宫正以更严厉的手段打击异见人士。普京本人能否挺过俄罗斯军事失败的劫难，全身而退，尚是未知数。
类似事情也发生在中国，虽然少一点戏剧色彩。
自邓小平1978年改革开放到习近平2013年继任掌权之间的这段时期，中国威权主义制度化的程度是其标志之一。制度意味着执政者必须遵守规则，不能为所欲为。中国共产党给自己制定了许多规则: 党内干部有强制退休年龄，有严格的择优录用和晋升标准，最重要的是最高领导层的十年任期限制。邓小平之所以建立一个集体领导制，正是为避免像毛泽东这样一位执迷不悟的领导人占据主导地位。
在习近平领导下，相当多规则已被废除。习近平将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获得党的支持，继续担任第三个五年任期的最高领导人。取代集体领导的中国已迈向一种个人至上的制度，在这样的制度下，没有任何其他高级官员能够接近于挑战习近平。
这种集权力于一人的做法转而导致了糟糕的决策。党介入经济生活，打击了阿里巴巴和腾讯等明星企业，结果是阻碍了技术行业的发展; 为追求农业自给自足，迫使中国农民种植亏损的主粮；坚持新冠清零战略，使中国重要地区继续处于封锁状态，这样的封锁削弱了中国经济增长的动力。中国无法轻易废止清零策略，因为它未能买到有效的疫苗，并发现其老年人口中有很大一部分容易感染这种疾病。两年前看似成功的疫情控制手段，已经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溃败。
这一些都源自中国基础性增长模式的失败，这一模式仰赖国家对房地产的巨量投资，以保持经济的活跃。基本经济学表明，这将导致资源的大规模错配，事实上这样的错配已经发生了。在网络上搜索中国建筑物被炸毁的情况，你会看到许多大型住宅区被炸毁的视频，因为没有人购买那些住宅区的房子。
这些威权主义的失败不局限于中国。在玛莎·阿米尼（Mahsa Amini）死于道德警察之手后，持续数周的抗议活动震动伊朗。伊朗处在恶劣的情势下: 银行业危机若隐若现，水资源正在枯竭，农业大幅衰退，正竭尽全力应对严厉的国际制裁和孤立。尽管伊朗地位卑贱，但它拥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口，其中女性占大学毕业生的多数。但这个政权是由一小群老人领导的，他们的社会态度已落伍几个世代。难怪现政权正面临最严峻的合法性考验。
唯一有资格称得上比伊朗管理还要糟糕的国家，是另一个独裁国家委内瑞拉，过去十年间年，全球最大规模的难民从这个国家流出。
因之，庆祝强大国家的崛起和自由民主的衰落为时尚早。正因为自由民主分配权力并有赖于被治者的同意，它在全球范围内的状况比许多人想象的要好得多。尽管在瑞典和意大利，民粹主义政党最近取得了一些进展，但在大多数欧洲国家，社会共识依旧强大。
乌克兰人自卫战争的重大价值
不幸的是，美国仍是大问题。大约30%到35%的选民依旧相信如下错误讲述：2020年总统大选被窃走了，而且共和党已被唐纳德·特朗普的“重振美国”（MAGA）追随者接管，他们正在全国各地竭尽全力，要将否定总统选举结果的候选人送上权力宝座。
这个集团并不代表这个国家的多数人，但有可能在今年11月至少重新获得众议院的控制权，并可能在2024年重新拿下总统大位。共和党公认的领导人特朗普已越来越深地陷入一种阴谋论助推的疯狂状态，他认为自己可以立即被重新任命为总统，美国理当对包括一位已去世总统在内的他的几位前任提起刑事指控。
强大国家在海外的成功与美国国内的民粹主义政治之间关联密切。法国的马琳·勒庞(Marine Le Pen)和埃里克·泽穆尔(Éric Zemmour)、匈牙利的欧尔班·维克多(Viktor Orbán)、意大利的马泰奥·萨尔维尼(Matteo Salvini) ，当然还有美国的特朗普，都对普京表示了同情。他们在他身上看到了他们希望在自己国家实行的那种强人统治的典范。普京转而希望他们的兴起会削弱西方对乌克兰的支持，并挽救他摇摇欲坠的“特别军事行动”。（马琳·勒庞，生于1968年，法国极右翼政党“国民联盟”领导人。埃里克·泽穆尔，生于1958年，法国极右翼记者、作家、政治评论员。欧尔班·维克多，现任匈牙利总理。马泰奥·萨尔维尼，生于1973年，现任意大利副总理兼基础设施部长，极右翼政党“北方联盟”领导人。——译注）
除非人们乐意为之抗争，自由民主不会卷土重来。麻烦在于，许多在和平繁荣的自由民主国家长大的人，开始认为他们的政府形式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们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暴政，而将治理自己国家的民选政府自身想象为邪恶的独裁政府，不论那是欧盟还是华盛顿的行政分支，它们都在密谋剥夺他们的权利。但现实已经介入。俄罗斯入侵乌克兰构成了一种试图用火箭和坦克摧毁一个真正自由的社会的真正独裁统治，还可能提醒当代人什么正岌岌可危。
抗击俄罗斯帝国主义的乌克兰人正在展示一个表面强大的国家核心领域的严重弱点。他们理解自由的真正价值，正为我们打一场我们所有人都必须加入的战斗。
（作者是斯坦福大学弗里曼斯伯格里国际问题研究所高级研究员。本文原题“More Proof That This Really Is the End of History”，由《大西洋》杂志网站发布于2022年10月17日。译者听桥，为原文加上小标题，并有多分段。）
原文地址：
https://www.theatlantic.com/ideas/archive/2022/10/francis-fukuyama-still-end-history/6717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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