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报丨假如新闻正在死去,谁来捍卫民主?
2017年10月,白宫南草坪,唐纳德·特朗普接受记者访问。图:UPI /Barcroft Images |
【译者按】
本文作者侯赛因·德拉克斯汗(Hossein Derakhshan)生于1975年,在德黑兰接受大学本科教育。2000年12月移居加拿大多伦多,曾于多伦多大学学习社会学。2008年于伦敦大学亚非学院获得电影和媒体研究硕士学位。
2001年9月开始以波斯语撰写博客,随后将其人工维护的博客迁移至Blogger.com,并指导其他波斯语作者在这家网站撰写博客。他的博客文章表达与伊朗当局不同的政见,在伊朗拥有众多读者,掀起了伊朗的博客革命。他本人被尊为“伊朗博客之父”。
2008年秋季自愿回国,后于11月1日被捕;2010年9月被判入狱19.5年;2013年10月获减刑至17年。2014年11月获得伊朗最高领袖赦免,并被释放。
现任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邵伦斯坦媒体、政治与公共政策研究中心(Shorenstein Center
on Media, Politics and Public Policy)研究员及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MIT Media Lab)助理研究员。其博客地址为:http://hoder.com/。
假如新闻正在死去,谁来捍卫民主?
侯赛因·德拉克斯汗(Hossein Derakhshan)
新闻业已加入到濒危行业之列:讲授新闻业似乎比从事新闻业更加有利可图。全世界民众每天依旧在追逐大量精彩、优质的新闻作品,但新闻工业却在持续萎缩。何以至此?
我们来区分一下新闻业和新闻。新闻只是新闻业的多种产品形式之一。作为一种标准化、非虚构的文学形式,两百多年前,在相当特别的社会和文化条件下,新闻应运而生,而且一种叫电报的新技术极大刺激了新闻的传播。1830年代,电报机发明出来,使得突发资讯得以通过简短、不连贯的消息进行快速的跨国传递。讽刺的是,这种简短、不连贯的消息与推特没有不同。
电报将有关选举、战争、灾难、犯罪、婚礼和死亡的新闻送到人们的餐桌上,全世界就是这样了解亚伯拉罕·林肯总统1865年遇刺情形的。即时新闻的到来将中产阶级的视野由地方转向全球,将他们对世界的认知由大而化之转向细致入微,将他们头脑中基于虚构的世界转变为基于事实的世界。对新闻的这种饥渴是对主流社会政治环境的文化反应。
今天,那些文化条件的几乎每一个都变了。因之,假如近两个世纪以来我们称为“新闻”的那个东西的背景已经面目全非,新闻依旧在发挥它理当发挥的作用吗?它的角色应该是什么,它正在履行什么功能?新闻依旧绝对重要吗?
我们都知道,今天的新闻工业陷入了麻烦。据皮尤研究中心数据,2016年,美国日报周末版的印刷版和电子版合计发行量滑落至3500万份,这是自1945年以来最低的发行量,尽管这七十多年间美国的人口增加了将近两倍。今年伊始,一度发展迅猛的数字新闻企业BuzzFeed和《赫芬顿邮报》(Huffington Post)裁员一千人。十多年来,新闻业一直在苦苦挣扎,应付内爆的商业模式。新兴的互联网技术赋权于主要是谷歌和脸书这样的新玩家,它们控制了内容的分发,以及随之而来的广告收益。
这期间,从缅甸到利比亚,从叙利亚到西班牙,今天的政客一定程度上受到唐纳德•特朗普的启发,公开攻击记者,称他们是“假新闻”或者“有偏见”,指责他们歪曲现实。与此同时,公众认为记者对权力太软弱或与富豪太亲近,且不相信那些他们认为存在利益冲突的报道。
1932年12月,伦敦舰队街(Fleet Street)《每日快报》(Daily Express)大厦入口处,人群聚集,欢呼英国女飞行员艾米·约翰逊(Amy Johnson)的到来。图:London Express/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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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重要新闻机构近年来见证了收费阅读服务的增长,这是事实。《纽约时报》最近宣布,其订户数量增加了将近一倍,达到350万。《卫报》则受益于其读者资助模式,目前已从全球超过一百万读者那里获得了经济上的支持。
但订阅数量并不直接等同于读者数量;它意味着宝贵的固定收入,但除了头条新闻,订户阅读了多少条报道?又有多少订户更新了他们的订阅?至少在美国,订户的增加是临时性的反常现象,是那些将这笔钱视作反特朗普抵抗运动的月费的一些人鼓动起来的吗?
特朗普的“美国优先”说辞与某种对全球化的厌恶态度、对全球性机构和地缘政治抱负的犹疑不决,以及边境的关闭和民族主义的兴起是合拍的。
新闻既是商品也是文化发明,一样受到“去全球化”的影响,国际新闻报道的下滑体现了这一点。到2010年,三十年间,英国四家报纸中的国际报道频度和美国的外国新闻报道数量已几乎减半。今天的涉外新闻报道往往局限于与国家利益直接相关的议题,如战争或恐怖主义。《美国新闻学评论》(American Journalism Review)2011年报道说:“1989年,柏林墙倒塌的那一年,美国广播公司、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和全国广播公司总计播出4828分钟的国际新闻。到2000年,十多年稳步下滑之后,这三大电视网在它们的新闻节目中仅仅播出2127分钟国际新闻。”甚至在9·11袭击以及随之而来的全球反恐战争爆发后,某种随着冷战结束而变得引人注目的下滑仍持续发生。
但这一对全球视野的背弃既是地缘政治性的,又是社会性的。这是一场向内的运动,通过包括技术在内的多种方式展示自身。就超链接的衰落,从而网络怎样折射出一场由向外至向内、由全球至地方的文化转向,我曾有著文阐发。
但尽管存在这种亲近一切地方事务的趋势,但对地方政治或地方报纸的支持却不见明显上升。受英国政府委托完成的一份报告最近发出了这样的警告:缺乏公共资金直接支持的地方新闻行将消亡。《凯恩克劳斯评论》(The Cairncross Review)承认“人们想读的故事或许并不总是那些他们应该读的”,这里指的是对地方公务员的监督。在美国,地方报纸持续萎缩,且如玛格丽特·苏利文(Margaret Sullivan)2017年在《华盛顿邮报》所论,眼下濒临“灭绝”。这意味着对地方选举的更广泛兴趣付诸阙如,哪怕这仍是在参与式民主自身的进程当中。[《凯恩克劳斯评论》,是由英国记者、学者、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公共政策学院高级研究员Frances Cairncross领衔撰写的一份有关新闻业未来的报告,于2019年2月12日发布。玛格丽特·苏利文是《华盛顿邮报》专栏作家,曾任《纽约时报》第五任也是首位女性新闻公评人(public editor)。——译注]
假如你问我,对“地方”的偏好是怎样体现在新闻中的,我会给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回答:朋友和家人。脸书(Facebook)在动态消息中优先更新来自朋友和家人的动态,这一决定既是在回应因虚假信息的传播而形成的政治压力,也是在提示什么才是其庞大的全球受众认为最有价值的新闻。有关出生、死亡、婚姻、婴儿和其他家庭生活事件的更新,对很多人来讲构成了地方新闻。“照片墙”(Instagram)或“色拉布”(Snapchat)里的故事之所以流行,是因为这些故事围绕关乎人们日常生活的这些人际互动视听日志展开。有关名流的新闻是这一对“地方”的兴趣体现其自身的另一种方式。或许我们是将名流当成了我们不会再见到的表亲。(“照片墙”和“色拉布”,均为美国的照片分享社交应用。——译注)
1937年5月,伦敦舰队街,一名报贩叫卖刊有“兴登堡号”飞艇空难事件报道的报纸。“兴登堡号”(LZ 129 Hindenburg)是一架德国商用飞艇,这次空难于1937年5月6日在美国新泽西州一处军事设施发生。飞艇上当时总计有97 人,其中36人为乘客。包括一名地上人员在内,这次事故总共造成36人死亡。图:Hulton Archive/Getty Images |
新闻从来不只是传递信息。阅读有关气候变化或者腐败政客的新闻时,我们不仅了解到已发生故事的细节,还被那种戏剧效果深深打动。我们有偏袒,并希望我们那一方胜出。
如学者迈克尔·舒德森(Michael Schudson)和约翰·菲斯克(John
Fiske)的研究所示,新闻就其本质而言是一出戏剧,有着平静的开局、内在的瓦解,以及最终找到解决方案的前景。(迈克尔·舒德森生于1946年,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研究生院教授。约翰·菲斯克生于1939年,媒体研究者,曾任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分校教授,2000年之后淡出学术界。——译注)
记者希望他们的读者问自己的伙伴或者同事:“你听说……了吗?”他们想成为人们展开话匣子的由头。
但那一功能眼下处在严重衰退中。拜移动设备所赐,信息消费成了相当个人化的举动。对很多人而言,坐下来读一份晨报或者看一份晚报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电影、电视,以及新近出现的对奈飞(Netflix)、葫芦(Hulu) 或者亚马逊视频节目的长时间沉湎,已慢慢开始主导戏剧效果的需求市场。如同在1830年代电报令新闻报道活动独立于时间和空间,令新闻的生产在任何地方都可能进行,正是转向移动互联网和智能手机,将新闻的分发从地点和时间的束缚下解放了出来。眼下,任何人在任何时间,在几乎任何地方,都可以收到新闻。(奈飞和葫芦均为美国收费视频网站和流媒体供应商。——译注)
这已导致一种分化。一方面,我们有通知,就是通常直接来自新闻当事人自身的那种信息的短促轰炸。想想看消防或者警察部门、政客或者大企业发布的推特,这些个人和组织正在绕开新闻机构。另一方面,我们有报告和调查,这些报告和调查体量巨大、细节丰富,以集体之力、花费巨资完成,其制作可以耗时数月或者数年。相较于那些已长时间主宰新闻业的报道,这一类长新闻作品要昂贵和有深度得多,其功能更像是非虚构的文学作品。
英国南威尔士纽波特市(Newport),一处《南威尔士卫报》(South Wales Argus)的报摊。该报创办于1892年,是一份地方八卦日报,目前发行量约13000份。图:Jeff Morgan /Alam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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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上两类内容之间,剩下的是一种越来越缺乏活力的新闻形式。过去十年间,很多新闻机构投入巨量时间和新闻资源,用来批量生产八百字的新闻报道,也就是复制已经出现在其他新闻网站上的内容。这不再有多少战略或者财务意义。正为一些出版商赚钱的那种长度适中文章不是新闻报道,而是意见碎片。
但假如遭到娱乐和宣传这两股力量持续打击的新闻正在死亡,新闻业——从而是民主——怎样能求得生存?
我从三种叙事载体中看到了希望:音频(包括纪实播客)、视频和非虚构的“文学作品”。
广播,特别是播客,是一种混合的媒介。广播基于文字,从而能够实现理智的辩论,提升严肃的会话,还可以传递深厚的情感。声田(Spotify)最近购买了两家播客公司,并正计划花费多达5亿美元实施进一步并购。《纽约时报》的播客《日报》(The Daily)每月听众已经达到650万人,且越来越遵循纪实的戏剧性结构。难怪《卫报》已启动其周末版播客《今日焦点》(Today in Focus),该播客由一位前BBC纪录片制作人制作。严肃而有深度的播客和有声读物正越来越流行。(声田,是一家瑞典流媒体音乐服务公司。——译注)
视频纪录片正赢得发展势头。将严肃的调查报道、意见和戏剧性结构融为一体,预示着新闻业的未来充满希望。只要看看有多少纪实性视频流媒体服务正在实施收购或者开展运营就可以了。在全球范围内,非虚构文学作品的发展态势也很不错。仅仅在美国,成人非虚构类内容的收益自2013年以来就飞速增长,并已经超过了虚构类内容的收益。
但大环境黯淡无光。人类文明似乎正在进入一个新的阶段,我们可以称之为“后启蒙”,在这个阶段,影像和情感正在从结构上替代书面文字和理智。信仰正在替代事实,点赞杀死了链接。电视正卷土重来,主宰着我们日常生活的每一个方面,并将其全部化约为娱乐。
新闻业不只正在见证新闻之本质属性的丧失,而且一俟娱乐智胜民主,新闻业就有丧失其全部意义的风险。已故媒体学者詹姆斯·凯瑞(James W. Carey)于此已有洞见:“没有民主制度,记者要么沦为宣传员,要么沦为艺人。” (詹姆斯·凯瑞生于1934 年,卒于2006年,美国传播理论家。——译注)
如凯瑞所暗示的那样,假如民主不只需要新闻业,而且等同于新闻业,那么今天看到两者都深陷麻烦之中,理当不至于令我们惊诧。拯救新闻业,我们才能拯救民主。反之亦然。
(本文原见于英国《卫报》网站,2019年2月22日发布,原题“If news is dying,
who will safeguard democracy?”。听桥,惶恐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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